老人· 续二(小小说)
黄新原
一
老人走了,1917年生人,97岁。
我没去送,他的儿女,几位大哥大姐没让告诉我。
这老头儿生前和我聊得很多,其中常说的一个话题,就是今天的医院太势力眼,住院总惹他不高兴。
他儿女忙,老伴又没了,只好请护工。他说:“请护工一个月下来,我剩下的钱只相当于团职干部的工资。”他是正兵团职,月薪两万多。
几年前他住院回来,跟我大骂医生的工作作风。他儿子问医生:“老爷子这肺炎怎么这么多天了不见好?”医生说:“当年粟裕得肺炎比这好得还慢。”儿子觉得鼻饲的管子太硬,医生说:“当年叶帅就用这种管子。”
90年代老头住院,一个护士不知怎么惹了他,他打了护士一拐棍。儿子陪着他去办公室道歉,护士撅着嘴。儿子为了缓和气氛,向医生问起高干医疗经费的来源,医生说:“总后给一部分,首长所在单位给一部分,自筹一部分。”问怎么自筹,医生说:“从门诊看病的地方病人那儿赚。”老头拐棍举了举又要打人,但忍住了。儿子过后问:“又因为什么举拐棍?”他说:“怎么能从老百姓身上赚钱补干部!出院!不住了!”
二
也是这个老头聊天说的。
他的一位老战友走了。在八宝山告别、火化。儿女问一位公墓负责人能不能用小炉子烧,负责人断然说小炉子坏了,但又说可以到办公室谈谈。儿女知道这是想要钱,于是打算还是给点钱。
正这时,来了个年轻军人找到那个负责人,说“我是中央警卫局的,一会儿首长要来告别,让我先来看看”,这负责人顿时紧张起来。一会李德生、张震两位将军来送老战友了。
最后还是用小炉子烧的,小炉子没坏。
三
鲁叔叔,48年参军,今年82了。但看上去也就70多岁的样子,动作灵活,快人快语,东北人。别看参军晚,仗打得不少,当警卫员、侦查参谋、作战参谋,爬得挺快。中印反击战时,他已经是中印边界东段“丁指(丁盛指挥所)”麾下的副团长了。前段时间去昆明疗养,不小心把胳膊摔骨折了,打着夹板。
他爱聊往事,让人听了又不平又伤感。
他的老首长,一位林彪事件受牵连的将军,最后给的处分是免于起诉,开除党籍,按师职待遇。那是当年著名的战将,后来的某大军区司令员。90年代从南方到北京来申诉,竟找到鲁叔叔家,进门就说:“你能不能在家里弄点水让我洗个澡?”他脏得就像个农村生产队长。
鲁叔叔挥着绑夹板的胳膊,哆嗦着跟我嚷:“多大的错误,让老头子受这委屈,他的战功谁比得了?要不是‘文革’,哪有这种事。妈了个犊子!”
鲁叔叔还说到他的另一位老首长,解放战争时期是个纵队司令,打起仗来像疯子,后来是某大军区的副司令员。“文革”后不久也来到他家,那样子狼狈得都不认识了,小矮个儿,穿个大蓝褂子,一脸的土。但上级的威风还在,反客为主,吆喝着鲁叔叔:去,给老子下碗面条吃。面条吃完抹抹嘴,一瞪眼,说:“不准说我来过。”
后来鲁叔叔才知道将军当时是从关押处逃出来的。几年后将军平反了,还当大区副司令。将军去世时,鲁叔叔参加送别,哭得不行。
四
一般来说,老头儿活不过老太太,所以干休所里老太太多。天热,上午背阴处,老太太们坐在长椅上,聊家长里短、媳妇女婿。
一位阿姨却坐着轮椅独处,不爱扎堆儿。她90多了,一口上海方音的普通话。我爱跟她聊,她脑子灵活,口齿清楚,是本故事书。
她是40年代初的上海地下党员,出身却是吴淞的大资本家,还是家里的独女。因叛徒出卖,她奉命撤到苏北根据地,参加了新四军。刚到解放区,她同屋住着后来陈毅的夫人张茜和刘少奇的前妻王前。那时张茜正和陈毅谈恋爱,陈毅的信就大大咧咧地被张茜放在桌上,任人展读。
1946年当她生下第二个孩子才10天,她所在的新四军三师,在师长黄克诚率领下北上拉动,她得到的消息是“部队要运动运动”。她以为部队很快还会回来,就把刚生的女儿托给了老乡。但行军不久,她突然在一个县城里看到了陈老总,顿时有种不祥的感觉,她找到黄师长,要求回去接孩子,师长说,根据地已经成了敌占区,回不去了,部队要赶往东北。她傻了,知道孩子找不回来了。
东北的四平保卫战,打了将近两个月,极惨烈,歼敌一万,自损八千,部队都是最结实的老底子,连卫生员都是红军。一纵司令员李天佑心疼得直跺脚。战役结束后,有人告诉她丈夫牺牲了,她丈夫当时是个团政委,她赶到硝烟未熄的四平城给丈夫收尸。她告诉我:“真惨啊,战士的尸体就象冬贮大白菜,一堆一垛,遍地都是,走路都插不进脚去。”结果丈夫没死,一颗炸弹在团长和政委中间炸开,团长牺牲了,丈夫震晕了,身上满是团长的脑浆和鲜血。
老太太有的故事很有趣:辽沈战役结束,平津战役很快也打完了。部队急速南下,她没追上先头部队的丈夫,却病在了天津。丈夫的一位战友,也是位纵队司令,闻讯来医院看她,问她钱够不够用,她说够。那司令员说,我再给你留下点,往南方走少不了用钱。说着让警卫员拿了一个大手提包给她,打开一看,全是钱。她吓一跳,忙问哪来那么多钱,警卫员笑着说:“路过一个银行,拿了点。”她冲出去把那司令员从吉普车上揪下来,把手提包扔给他,指着鼻子大叫:“你是要找死啊?赶紧送回去。”
她带着一岁的儿子受邀参加了北京的开国大典观礼,然后一路从北京追到武汉又追到广州,还是没追上丈夫,他去解放海南了。当时四野部队里的孩子随军的很多,为解决这个问题,在武汉和广州分别成立了两所子弟小学,武汉的校长是罗帅的夫人林月琴,广州的校长是黄永胜的夫人项辉芳。老太太在武汉扔下了女儿,在广州又扔下了儿子。老人说:“直到现在,女儿说起林月琴还叫林妈妈,儿子也习惯叫项妈妈。”
老太太的丈夫解放后去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了三年,后来长期从事军队教育工作,“文革”中走得很险,差一点被抓进秦城,后来阴差阳错,不了了之。前两年走了。江西老家的乡亲们给本县出去的将军们都立了碑。
老太太由保姆推着,每天出来过风,昏花的老眼迷起,抬头望向远方,不知在看什么,在想什么 ……
五
还有个老太太,东北口音,88岁。
我问:“阿姨,您是东北人?”老人瞪着我,带点男人的英武气,回答让我吃惊:“我是平壤人。”
我问:“您……”
老人笑了,说起她的故事。
老人的老家是朝鲜平壤,很小就被父亲带到延边,参加了抗联。她说:“杨靖宇、李兆麟、赵尚志之所以能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坚持抗战,与我们大批朝鲜战士的英勇善战分不开。我们可不是中国的朝鲜族,是地道的朝鲜人。那时朝鲜和中国的抗日战士根本就不分家。直到辽沈战役后入关南下,四野还有成师成团的朝鲜部队在为全中国的解放打仗。”
老人后来嫁给了四野六纵的一位副师长,是汉族。抗美援朝后,中央作出决定,四野里的朝鲜部队都要回祖国,她已经结婚有孩子,所以没有走。她弟弟当时是个小号兵,也回国了。
解放后很长时间,老人没有弟弟的消息,改革开放了,老人弟弟作为朝鲜人民军艺术团的小号手,随团来中国。在沈阳,他给北京的姐姐写了封信,竟被同团的人“揭发”了,回国后被转了业。当时,他们的母亲还健在,但却一直没能见到在中国的女儿。老人说后来弟弟来过北京,却因她“老头子”的敏感身份,不能在家住,住在处边的招待所。这些年,朝鲜的亲戚不断有人来,她也不断往朝鲜寄东西。那边要的东西中国人觉得很奇怪,要塑料花,最想要的是避孕药。
老人的女儿对我说,可不能当她的面说朝鲜不好,说了她就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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